被苏超连接起的两个月和二十年
一万个冰块被积水越围越紧,裁判吹响终场哨,南京和苏州的比分停在0:0。7月5日,60396位苏超观众在南京奥体中心创造了中国业余足球赛的上座纪录。最新数据是,苏超第7轮的场均人数比中超第18轮多出了将近5000人。
7月初,国家统计局江苏调查总队做了一项专题调研,发现关注苏超的人群中“非传统球迷群体占比近八成”。
苏超刚开场两个多月,新球迷对足球世界还很陌生。不少人觉得上海申花不放梯队球员温竹新代表盐城队踢苏超,就去温竹新的抖音评论区留言要给他“赎身”。很多人用“粉丝”称呼自己,球迷会的战斗组则被认为是“拉拉队”。
但他们不缺热情。为了“支持家乡”,之前从不关注足球的张静拉着看台上认识的朋友组建了淮安淮超球迷会。淮安队比赛开始前五天,成员们每天都顶着30多度的高温在淮安奥体中心前的空地上排练两小时助威。有新球迷担心IP在徐州抢不到苏超门票,开车去了山东或安徽,还有人守在5G+基站旁边,觉得抢票时网速快些。
大量新观众走进体育场的同时,试图将苏超和职业足球分出高下的声音常常出现,引发新老球迷的矛盾。“国足球员弯腰躲球”和“苏超守门员用脸挡球”的片段被并置,“这(苏超)才是真正的足球”和“看苏超的都是群不懂球的傻子”在舆论场里碰撞。
苏超和职业本来就是两回事。前央视足球解说员发了一条视频,提到“苏超属于业余和职业的过渡阶段,目标还是为职业足球输送人才”。占据评论区的声音是,“我们不进你的体系”——人们意识到,苏超和职业足球属于“不同的体系”,两者做不了比较。
对徐州人黄卫来说,走进职业联赛球场和苏超球场的动力是一样的,他要支持“自己的球队”。黄卫做了二十多年球迷,成为徐州队球迷会徐州汉风的鼓手前,他也在南京奥体中心的27区穿着蓝色T恤为江苏舜天敲过鼓。江苏队解散后他没看过南通支云和南京城市的比赛,觉得“和我没关系”。
张静和黄卫,新球迷和老球迷,被“地域感情”这个最大公约数联系到了一起。苏超开赛以来,徐州汉风的微信群从两个扩建到五个,“越来越多人来看球一定是好的。他们不懂足球规则,没关系,只要去问一定会有人讲,”黄卫有这个自信,“我们一开始也什么都不懂的。”
加入扬州队球迷会深藏BLUE的要求很简单,加上球迷会负责人顾浩的微信后,他会发来一张写着五首助威歌歌词的图片,歌词很短,发语音唱给他听就算过关。
江苏队是顾浩二十多年的“精神支柱”,为了足球他曾辞掉工作当教练。被收入、江苏队解散和足坛反赌扫黑爆出来的消息伤了心,他开始在电商公司做运营,经营自媒体账号,分享足球技术细节和观赛vlog,粉丝量逐渐过了12万。“只要助威时尽力”,新老球迷在他眼中就没什么区别。
从地域感情出发,新老球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享受苏超。足球如何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还有哪些共同点,又会在哪些方面表现出差异?可以肯定的是,大家都在足球世界里得到所需,被着迷的东西改变,也塑造着自己着迷的东西。
越来越多人正在走进体育场。观众、球迷和死忠,不会从下到上构成等待攀爬的金字塔。等到欢呼和歌声都停了,旗子、围巾和横幅被收起来,上万人从体育场里出来,他们会往四面八方走。
着迷的力量
张静觉得自己变了。
她在建筑行业工作,每天、每月、每年都有固定的步骤,周末宅两天再盼下一个周五,“没有那么苦闷,也没什么精彩的。”
第一次从球场里走出来,张静感受到强烈、陌生的兴奋。一个星期、一个月的压力似乎都被释放了,接下来的一周她“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忘记了日期,也忘记盼望周末。
为了晚上七点的比赛早上八点钟出现在体育场门口的时候,张静发现自己还不是第一个到的。“那种兴奋,根本在家待不住。必须要到现场我心里才能安静下来。”
二十多年前,扬州农村一所小学里,二年级的顾浩在长满杂草的场地上奔跑,心里充满和张静类似的感情。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足球。球场和教室、和家都不一样,它大得像头顶的天空,他觉得自己往哪跑都可以。篮球场的水泥太硬了,在草地上摔倒也不疼,摔倒了就“站起来,继续往前冲”。
顾浩自然地成为球迷,上大学后终于离南京奥体近了一些,“不缺席江苏队的比赛”也成了他辞掉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契机。读完土木工程专业,他开始修苏州轨道交通5号线,每天在宿舍、食堂、工地和办公室四点组成的闭环里绕圈。江苏苏宁和上海海港的比赛周末开场,顾浩看着周末加班的通知,再也忍受不了施工现场的铁皮围挡。
2020年之前江苏队一直拿不了中超冠军。“没关系”,顾浩说,苏宁一路走来“没有受过裁判或者比赛官员的照顾,队里江苏本地的球员很多,他们已经证明自己了。”
面对淮安队,张静也说“输赢不重要”,“比赛的纯粹和他们的拼搏精神真的感动到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甚至会给对手加油。”
为了适应新球迷的观赛需求,苏超设置了熔断机制,一方净胜球超过8个比赛自动停止。球队里现役职业球员的数量也不能超过3个。杨笑天肘击对方防守球员喉部的动作在职业联赛球迷眼中“最多给个红牌”,苏超纪律委员会却将他停赛一场,理由是“较坏社会影响”。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教授张志安认为,正是对快乐、平等而非输赢、竞争的强调,让依托城市身份认同火起来的苏超有了更大范围的影响力。
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黄卫会下意识在方向盘上拍看台助威的鼓点,苏超让他找回刚成为江苏队球迷时的兴奋劲儿。他托了五六个朋友抢苏超门票,顶着近40度的高温在看台上敲鼓敲到快脱水,投入程度和当年看江苏队没什么区别。
但他明白,“苏超火起来,足球只是一个载体”。“热度过去之后,大家是否还能继续保持对足球的热情?”黄卫说,“这个我觉得是需要时间检验的。”
张静喜欢上和一群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忙碌的感觉,“以前我可能就是每天上班、宅家里。现在我觉得我可以做一些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带着大家做公益。张静说,“公益跟苏超给我带来感觉是一样的。”
足球在黄卫的人生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成为江苏队球迷之后,他会将人生的许多重要时刻与球赛关联起来。2015年江苏队足协杯的胜利鼓励他走完考研初试前的最后26天,2016年他去了韩国,履行“考上了就和江苏队一起远征亚冠”的约定。中国在西安世预赛踢赢卡塔尔时黄卫在去复试的火车上,看完比赛他打了个电话,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中国队在西安能赢,你在西安也能赢。”
辞职后顾浩成了一家青训机构的助理教练。考D级教练证之前,他跟着备战省运会的南京女足球队训练,学踢球,也学教球,市队教练组每次开复盘会都带着他。
拿到教练证,他开始和南京一所中学的校队准备省长杯。他们去年成绩排最后,顾浩执教第一年,球队逼平了上年的冠军。球队没有继续比赛,学校经费有限,“没进到前六就回家”。那段时间他穿的球鞋从1000元降到4、500元,省下的钱用来给学生买运动饮料。
新老球迷有不同的想法、行为,但在“为某个东西着迷”这方面,他们又是相通的。
江苏铁杆球迷会有近十年的历史,目前是苏超南京队看台上规模最大的球迷组织。和客户或孩子同学的家长聊天时,江苏铁杆球迷会负责人吴楚君感受到在不看球的人眼里,球迷,特别是死忠群体,“也不能说是他们眼中的疯子,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一群人。”
成为球迷反倒让他理解了各式各样的着迷。比如“刀郎的演唱会能卖到那么高,一两万。很多年前我朋友托我买过TFBOYS演唱会的票,一张票也是一两万。”吴楚君说,“我觉得不在其中,你是没有办法感受的。”
比想象中迫切,也比想象中坚固
黄卫和朋友们碰见过几个来给徐州队加油的山东泰山球迷。山东离徐州开车只要半小时,“山东队歌的旋律特别好,而且词写得挺上口”,黄卫说,“我们是风,我们是电,我们是橘红色的火焰”。两边球迷见了面很开心,黄卫放声对着他们唱“你们是风,你们是电,你们是橘红色的火焰。”
他想起2016年去韩国看苏宁踢全北现代。当时他和几个大哥在餐厅门口抽烟,旁边站着几个穿全北现代球衣的球迷。他凑上去,问能不能交换围巾。
“我只有一条围巾。”
“好吧,这条是我多带的,我送给你。”
韩国人激动地在身上一通摸索,最终双手卷起T恤边,“我把身上这件脱了送你!”黄卫连忙制止,说起在曼联的朴智星。吃完了饭他叫来服务员,发现那位韩国球迷给他们一桌结过账了。
足球会将原本不会产生交集的人联系在一起。张静通过苏超体会到了这一点,也就明白自己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对和他人产生联系的需要比想象中迫切。
淮安淮超球迷会是成员们用喇叭、鼓和金嗓子喉片一点一点堆起来的,两个月的时间球迷会人数就超过了2000。张静每天都在群里和成员们聊天。盐城队的守门员严子航只有17岁,“表现称得上世界杯级别”,泰州队巴特踢出的倒挂金钩“非常像C罗当年”。
作为球迷会负责人,她的工作比球赛早开始半个月。给预热海报提了意见,该讨论现场助威的流程。道具和T恤采购齐全,前往客场的球迷名单和车票、酒店信息又弹进对话框。出发前一周她要召集所有人开会,强调安全事项,到达后还要和大家在球场周边逛逛。
她没想到自己完全不觉得累,就像想不到有天自己的朋友圈会扩展到医生、教师、保安和消防员。
被足球关联起来的人,连接得也比黄卫想象中坚固。徐州踢连云港的时候,黄卫听见对方看台上传来“一日为蓝,终生为蓝。蓝色信仰永不变”,心里很感慨。身边的人唱着“徐州我们的家乡,徐州我们的信仰。战斗,我们徐州队,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知道对方球迷也会为他们的旋律动容——徐州和连云港球迷在唱的许多歌曲都是当年江苏队球迷的助威歌。
吴楚君也做了二十多年江苏队球迷,他想尽力让苏超的热度与职业足球有关。
南京对阵苏州的比赛江苏铁杆球迷会拿到了南京组委会的300张赠票。拿出50张票在五个微信群里做抽奖,给工作组、战斗组的部分成员分完票,吴楚君为办南京城市套票的球迷会成员也留了票。
从徐州奥体中心出来,黄卫和球迷会的朋友带连云港球迷去吃烧烤。“我们是一起在南京奥体战斗过的同袍。现在我们为了各自的城市战斗,这个不能影响我们战友间的关系。”聚会从下午五点持续到夜里十一点多,话题和当年没什么区别,“好像分开了很久,”黄卫说,“又好像从没分开过。”